十八本画册的爱恋 – 女娲之爱

十八本画册的爱恋

(作者:汤小小)

初次相见时,他是一位血气方刚的年轻军人,她是活泼俏皮的时髦女子。他回家探亲,父母着急他的终身大事,便”押”着他去相亲。远远地,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窗前对镜梳妆,波浪卷,红嘴唇,那一刻,他的心里生出细细的喜悦。

有父母和媒婆在场,他和她从始至终也没有说上几句话,临走时,她娇羞地送给他几张照片,含情脉脉地对视一眼,他便知道,她心里也是欢喜的。

他们顺理成章地结婚,约好一生相守。只是,婚后的日子却是聚少离多,他长年呆在部队。她一个人操持家务、抚育孩子,一个南,一个北,像两个毫无关联的人。改变却是显而易见的,以前在战场上他从不惧怕死亡,流弹从身边打过也毫不在意。可是现在,他忽然害怕了,如果自己死了,妻子和孩子怎么办?他们指靠谁啊?而她,也迅速从一个时髦女子变成地道的家庭妇女,学会了省吃俭用,连两元钱一包的中药都舍不得买,还像男人婆一样,跑到建筑工地上去挑水泥,赚取家用。

他们唯一的联系就是写信。她写的都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偶尔,还有一些小抱怨、小气恼。无论她写什么,他都笑呵呵地看,然后,把它们好好地收藏起来。哪里有破损,也会拿胶水小心翼翼地粘好。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20年,他先在部队当兵,然后到工厂”劳动改造”,她始终坚守着他们小小的家,等待他归来。

终于还是团聚了,只是,隔着20年的时光,连孩子都要恋爱结婚了,他已不再年轻英俊,她亦不再容颜俏丽,而且生活习惯大相径庭,矛盾总是在所难免。她抱怨他太笨,饭做不好,衣服洗不干净。有时候还会打冷战,好几天不理他,说狠话气他。他从不生气,总是笑呵呵地哄她,

时光就这样静静地流淌,一日日,一年年,把他们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她的脾气越来越古怪,像个喜怒无常的小孩。有时候心情不好,老是莫名其妙地掉眼泪,他看了以为是抑郁症,火急火燎地去拿药,吃了没几天,她马上喜笑颜开,啥事儿都没有了。有时候毫无来由地大吵大闹,搅得一家人不得安宁,个个躲得远远的,而他总是陪在她身边,看着她别被桌角玻璃什么的碰伤。

儿孙们知道她是病了,把她送到医院,她却常常拔掉身上的管子,还老说昏话。她说想吃糕点,他就会跑很远的路,穿过好几个街道,为她买来老字号的糕点。可是递到她面前,她又完全忘了这回事。有时候她忽然嘟噜着说,自己那件黑底红花的衣裳到哪儿去了?其实,她根本就没这么件衣服。他听了,却赶紧买布,找裁缝,紧赶慢赶地给她做出来,送到床边……

儿孙们都劝他,她已经糊涂了,脑子不好使了,干嘛还把她的话当真呢?又花钱又费事,还徒增伤悲。他却不听劝,下回,只要她开口要什么,他还是想方设法给她弄来。即使她已经糊涂了,可是她提的任何要求,他都不忍心拒绝,因为他不糊涂。他知道,他能为她做的已经不多了。

她果然闭上眼睛,永远地离开了,她是笑着走的,紧紧拉着他的手。那一天,离他们60年钻石婚纪念日,只差短短的5个月。

她走了,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掏空了,终于知道,什么叫生离死别。那就是,无论你多么想念一个人,都永远再也见不到了。

思念将他牢牢吞噬,60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里不停浮现。她对镜梳妆的模样;她趴在桌前写信的模样;她发脾气的模样;她生气的模样……他找来纸笔,想把她的模样画出来。这样,它们就永远不会从记忆里跑掉;这样,就仿佛看到真实的她,仿佛她还在他面前巧笑嫣然。

谁知,这一画就再也无法停下来,原来他和她,竟有那么多的故事可讲啊。从相见,到结婚,到婚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居然都有讲不完的故事。

他没有学过美术,他的画简单明了,可是寥寥数笔,却把她画得丝毫不差,和真实的人儿一模一样,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笑容,一样的神情。

画他们相处的点滴,他觉得还不够,在没有遇见他之前,她是什么模样?她会干些什么?他的笔,蘸着满腔的爱和思念,居然描绘出了她童年和少女时代的影像。

儿孙们怕他一大把年纪,天天俯着身子画画,对健康不好,想要带他出去旅游。他却只到一个地方,那是他和她当初结婚的旅行社。他独自一人,站在当年两个人一起站过的地方,留下一张”旧地重游”的照片。他甚至不上网,不碰电脑,他怕被别的事情牵绊,就没有时间画画了。

如今,他已年过九旬,他的画册也已有了18本之多,他为它们取名《我俩的故事》。每天,他都在画画中倾诉对她的思念,在画画中与她进行灵魂交谈。他枕着这些画入眠,同时伴着他的,还有她的一缕白发,以及她的骨() 灰。

他有一个普通的名字,饶平如。她的名字很美,叫美棠。他说:等他死了,就和她的骨灰装在一个盒子里,多余的撒向大海,这将是他最完美的结局。

1

舒俞一直有点郁闷,因为高中生活并非想象中那般美好。宿舍里的女孩子似乎都有关系比较近的男生,这让舒俞有一点点嫉妒。她偷偷藏面镜子在书包里,趁老师不注意时偷偷照一照。但每照一次,心里的沮丧便多上几分。哎,真是自取烦恼,舒俞自言自语地冷笑道。

莫非说,女孩子吧,不漂亮呢,就有气质一点,再不就可爱一点,实在不行,就常微笑。但莫非就坐在舒俞旁边,让她笑都笑不出来。莫非是校花级的美女,上课的时候坐得笔挺,脖子伸得老长,亭亭玉立,鹤立鸡群。舒俞曾私下讨教,原来人家六岁就开始练芭蕾了。舒俞越发郁闷。她六岁开始练习打篮球,双臂练得结结实实。刚进校时她就帮宿舍的女孩子拎水壶,一手两个蹬蹬蹬就上楼,让周围的男生都咋舌。当时她还颇为得意,现在想来实在是丢人现眼。

漂亮女生从来都是男生追捧的焦点。跟莫非走得很近的那个男生个子高高,眉眼漆黑,鼻梁高挺,嘴角总挂着一抹坏坏的笑。莫非说他是”三周男生”,耍酷时像周杰伦,忧郁时像周渝民,坏坏地笑时像极了玩世不恭的周星驰。听得舒俞心驰神往。

舒俞的自卑不仅来自校花同桌,还有后面的周哲。周哲是班长,还是年级第一名。看见莫非时,周哲嘴角就会泛起一丝讨好的笑,对舒俞,则是视而不见,活生生地把舒俞这个大活人当成了隐形人。当然,如果他想在课堂上看课外书,就会用笔头戳舒俞的弯腰驼背说,同学,麻烦你坐好。

数学课后,周哲居然找舒俞借笔记本。舒俞大窘。她自从上高中后,就没有听懂过数学课,后来就自甘堕落地不做笔记了。周哲皱皱眉头,那你上课在干吗,舒俞支支吾吾。难道要她说自己在照镜子吗?周哲叹了口气。舒俞觉得这声叹息里包含了无穷的鄙视和悲凉。

第二天,舒俞很认真地听了数学课。虽然听不懂,但笔记是完整的。下课时,她很扬眉吐气地伸了个懒腰。果然,周哲又借笔记了。几分钟后,他问舒俞轨迹的方程式是不是写错了。舒俞答不出来。周哲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说,你是怎么听课的啊?舒俞觉得很受伤,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

其实她想() 像莫非那样端出架子说,爱借不借,不借拉倒!但是她不敢。按照莫非的逻辑,连微笑都不能常挂在脸上的女孩子,就温柔一点吧。野蛮只是漂亮女生的专利。舒俞要做的,只能是让自己尽量完美一点点,尤其是在周哲面前。

2

星期三的自习课,莫非又和那个”三周男生”出去了。周哲负责纪律。他没有登记莫非旷课的事,却把正在看课外书的舒俞抓了个正着,害得舒俞被罚扫地不说,在登记名字时,他居然问,同学,你叫?舒俞怯怯地说了自己的名字。周哲”哦”了一声。

其实舒俞自卑极了。她想起莫非说过的,女孩子嘛,要么漂亮一点,要不然呢,就丑得特别一点,最怕长得太普通,见多少次都记不住。从今天的状况看来,这话真是一针见血啊。

周哲在全班宣布了违纪名单后,回座位时,竟然顺手又拿走了舒俞的数学笔记本。舒俞一边暗暗庆幸,今天功课做足,应该不会被嘲笑了吧,一边又怪自己的不争气。没办法,长得不好看,连发脾气的资格都没有。

扫地时,周哲居然也加入了,是因为替莫非徇私舞弊的事,舒俞窃喜。因为有点小小的尴尬,他们很默契地分别从两端往中间扫,彼此可望却不说话。

莫非很感激周哲的两肋插刀,第二天下了课便和他说说笑笑,俩人的关系亲近不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是从这天起,莫非突然好学起来,总是向周哲借笔记本问问题,周哲殷勤地回应着。讲题的时候声音很大,生怕旁人关注不到他在和校花谈论似的。舒俞心里憋着气,在一旁认真地听,暗暗地记,同时也同情周哲。莫非和她的”三周男生”好着呢,与周哲套近乎,不过是想证明校花的魅力罢了。

当然,舒俞更同情自己。对周哲,应该是暗恋了吧,却从来没被他正眼瞧上一眼。但是,要让一个十五六岁的男生透过女生的外表看到内在美,应该是苛刻了一点吧,何况自己也没有什么内在美啊。这样一想,舒俞更加沮丧。莫非跟周哲套了一段时间近乎之后,又回到了以前的样子,并且逃课越来越厉害。至于原因,大家心照不宣。而周哲则像得宠又失宠了的王妃-般,失落寡言。不过,他依然动不动就居高临下地要借舒俞的笔记本,还喜欢在舒俞做得不够详细的地方用红笔补充出来,算是一种礼尚往来吧。有时候舒俞也会偷偷地观察他,自己的笔记做得这么好,他会不会对自己的态度有点改观,甚或好感呢?但很失望,周哲永远深不可测得像柏原崇,脸上没露出一点蛛丝马迹来。

高中最后一个寒假到来的前一天,周哲归还了舒俞的所有笔记本。在一些重点题型旁边,他浓墨重彩地做了些标记,大概是习惯使然。但是舒俞还是很主观地把这看成是周哲对她两年努力的回报。离开的时候,周哲突然微笑着对舒俞说,加油哦。舒俞的心跳顿时漏跳三拍,脸红极了。

3

没等到高考,莫非就垮了。高考前夕,”三周男生”突然飞去了美国。他早知自己是要离开的,所以高中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时间。但莫非耗不起,她的”三诊”成绩嘲笑着她漂亮的脸蛋和苍白的青春。她结结实实地流了三天眼泪。舒俞头一次觉得莫非那么无助、可怜。

高考过后,舒俞就是18岁的女生了。盘点过去的三年,好像什么收获也没有。还是一张不漂亮,也丑得不奇特的脸。脸上还是有阴魂不散的青春痘,仍然可以拎着水瓶上五楼。她的大学通知书是周哲送来的。那时,她正在篮球场的中线上投出一个漂亮的三分球。周哲就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她考上了上海的同济大学,实在是个不小的震撼。

“你呢?”舒俞不敢看他,踢着地上的小石子问。”当然是和你同一座城市了。”周哲的脸上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我看了你的志愿表,所以改考复旦了。”谢谢你一直借我的笔记本。”舒俞看着这个装腔作势的男生,抿着嘴笑了。

周哲像被人发现了小秘密一般,脸突然就红了,嘴角挂着一丝羞涩的笑,傻乎乎的有点像泰迪熊。

初三,她坐在我的前排。透过垂下的发丝,看得见课本上的滑轮和杠杆。

下了晚自习,并肩走在校园里。不知什么时候,两只手拉在一起。

她的小手冰凉,像小雨一样。

电影院,在黑暗中亲吻。校服下的身体起伏,烫着了我的手。

她是全年级成绩最好的学生,她妈妈是学校的教导主任。

一天,书包里的情书被她妈妈翻到。教导主任怒不可遏,把我喊去大骂一顿。又托了关系,要把她转到市里的中学。她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到了第三天,教导主任怕了,打消了转校的念头。

我被调到别的班级。班主任老头对我严加看管,下课不许出教室,上厕所安排专人盯梢。她不再上晚自习,她爸爸每天在校门口接她回家。

年轻的火,纸岂能包的住。

圣诞那天,我偷拿了爷爷打麻将的骰子,托人带给她。还有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写: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有女生告诉我,她趴在课桌上,一下午没抬过头。

她在卡片的背面画了一幅画:一头小鹿伸长了脖子,去够一棵渐渐长高的树。

日子漫长,思念也漫长。

时间久了,我们都成了长颈鹿的模样。

在又一次的斗殴中,我脑袋被开了瓢。我不敢回家,逃到乡下爷爷家住了几天。她不知怎么打听到,一路找过来。我记得她泪眼婆娑地对我说,以后你就改了吧。像极了87版红楼里的黛玉。

我面无表情,手指门外,你走。

这次斗殴伤了好几个人,社会影响”恶劣”。校方很重视,教导主任更是兴奋异常,四处宣扬要把害群之马开除出校。

我以为开除的名单里一定有我,于公于私,哪条理都说得通。哪知处分贴出,初三开除了四个,初二开除了一个,我只是被警告。

过了一礼拜,她转校了。

我每天放学后去建筑工地偷钢筋卖钱,攒了半个月,才够买一束进口玫瑰。她生日那天,下着大雨。我旷了一天的课,把玫瑰夹在自行车后座上,盖上雨衣,骑着去了市里她的学校。我没脸见她,只把自行车停在初三楼下。然后冒着雨,走回小镇。

那一路,雨水混着泪水。

初三后(推荐养生知识,www.ijinhao.cn),我去了别的城市,再没见过她。只零星地听说,她考上重点高中,高三毕业去了香港,后来又出了国。

我渐渐忘了她。我经历了一个又一个女孩。我同她们牵手漫步,带她们看电影,送她们玫瑰,和她们挥手告别。

只是,我讨厌下雨天。我害怕在那样的凄风苦雨里,想起一个人。

《东邪西毒》的英文名叫《AshesofTime》。Ashes的意思,是灰烬。

还是要爱过,就算化成了灰。

时间的灰烬里,站着一个她。

结婚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带妻子回到小镇。家里装饰一新,门口贴着喜字。

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她。

她穿着绿色的毛衣,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仿佛更瘦了。浅浅地笑着,像一棵春天的树。

闲坐一会,她起身告辞。我送到楼下,问她的联系方式,她死活不肯说。

她笑,其实没什么事,听说你回来了,就过来看看。要是你没结婚,我想嫁给你。

天色晚了,有风轻轻地吹。

她伸出手,这个还给你。

一颗骰子。

被磨得失去了棱角,像一块糯米年糕,点着红。

这些年一直放不下,现在,这颗心可以死了。

说完,她转身离去。我呆呆站着,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就像十二年前的那个雨天,她躲在窗后,泪水迷蒙,目送我的背影消失在风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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