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哭
常常地,她想起那一个早春,与他一起走过雪野初融。
她说:”你听。”
他听到的只是滴滴答答的滴水声。
惟有她知道,那是雪哭的声音。
她和他同窗4年,都年轻,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大学校园,是他的海阔天空,他一向是女生中的自马王子,她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个平凡女子。而他,从来不知道,他是如何以一棵树的姿态,深植在她心里。
毕业分配时。她留在本市,他却去了遥远的油田。想念他的日子,她格外感到这座城市的寂寞,慢慢习惯于这样的日子,她以为自己会忘掉他。可是有一次同学聚会,大家正嘻嘻哈哈闹得开心,主人忽然说,有一封他的信。
信里,他说:”走在旷野上,我常常觉得冷。离开熟悉的生活,我才明白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知道,当年的朋友中,还有多少人会记得我?”
那一夜,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她给他写下第一封短短的信。
他的信,回得比她想象的要快,厚厚的十几页,写尽了失意和寂寥。信上他的笔迹,一如往昔,读着他的信,好像读着她从未进入过的他的内心,一种钝钝的疼痛泛过她的心,却触摸不到。
从此,读信和写信,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那滋味,不真正是甜蜜,却也算不上苦,像是黑暗中的枝丫,没有人看得见它确切的姿态。有时,她也怀疑自己到底是所为何来,但却学着,不去想得与失。
许多事有如天气,慢慢地热或者渐渐地冷,一天一天地不被知觉,等到惊悟,已是过了一季。
初冬的一日,天阴阴沉沉,冷极彻骨。晚上,有人敲她的门,是他。
看见他,仿佛久在黑暗中,忽然见光,眼前一痛,禁不住地想掉泪,又强自抑制。胸中百感交集,交集成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许久,她方能淡淡地问:”吃过饭了吗?”
他滔滔不绝地谈着诸般久抑的话,这一刻的他,好像又回到大学时代,年少轻狂。而她,一言不发,只是深深地看着他,要把他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表情,像描图一般,细细地,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印实。
夜深时,她听见远方有极轻微的鸡啼,偶一抬头,发现窗外,在落雪。在窗前,他们一起看雪,雪片纷飞如花瓣,隐隐有香气。他忽然问:”你怎么样?还好吧?有男朋友了吗?”
她笑一笑。
他一共攒了7天的假期,除去路上时间,他只能待3天,她请了假陪他逛街。雪下个不停,大城市却依旧繁华无眼,人潮熙熙攘攘,他起初兴致勃勃,但慢慢情绪低落,最后索性住了脚:”我都成乡巴佬了。”他笑容中有淡淡的寥落。他想到了什么?是不是觉得,在这几百万人的大城市里,少他一个人并没有任何关系?她禁不住伸出手去,他紧紧握住她的手。雪下大了,他们跌跌滚滚不知摔了多少跤,可是即使摔倒了,他也没有放开过她的手。
这3天,他们谁也不提归期,然而时间从不等待任何人,那一天还是到了。
铺天盖地的雪,站台上有如戈壁,一望无际,他们都覆了一身的雪。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久久,竟也有一丝热气。
他说:”你先回去吧。”她摇摇头。
火车终于来了。隔一道车窗,好像隔了整个天涯,他的身影,像一粒沙,迷痛了她的眼睛。
火车启动的一刹那,他伸出头来,大声地喊:”我爱你,我爱你……”渐远渐轻,渐渐听不见了。她用双手蒙住脸,因为她哭了。
不,他并没有爱上她,她知道,虽然她宁肯不知道。在异地,在石油、荒原之间,她是他惟一的牵念。漂泊的日子他要抓住一件永恒,而后呢,当花花世界重又展现在他眼前呢?
仅仅是寂寞而已,他需要温暖和关怀,她以为他爱上她,是因为他需要爱与被爱。
诚然她爱他,但是她也爱自己,从此,她不再给他写信。他的信如潮水一般涌来,她一概不拆,因为怕自己会心软。于是,他的信断了。
他就此放弃了吗?扪着胸中的痛,她想,也好。
然而真相是:他病了。
辗转得知这个消息,她第一个念头是:他的确爱上了她,被她拒绝,不能承受……
这可能吗?她苦笑。胜一可能的解释是:他以为所有人离开他,是因为他现在的环境与条件太差,而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地爱过他,关注过他的灵魂。
她如何能让他这样认定?
他的青春稚嫩如种子,而这正是他生命中最长的一冬,如果一定要有雪,呵护他度过寒冬以待早春,就让她做雪,用自己的冷守候他的暖。然后,在春天,有谁能听见雪哭的声音() ?
如果爱情的本质就是痛苦,那么,她甘愿受伤。
他醒来后,她低声说:”我答应你。”
以后每天下班路上,她是那个看信不看路的人。每一封信,他告诉她:他设计的图纸投产了,领导破格提拔他当主任了,他写的论文发表了……而最后一封信:”我调回来了。”
握着他的信,走在路上,正是初夏,天空隐隐带点灰紫,路旁所有的合欢树都开满了花,和风轻轻地来又轻轻地去,合欢纤细的花蕊飘飘洒洒,拂了她一身,一天一地粉红的雪。这明明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夏日黄昏,她却在抬手间,揩到自己脸上冰冷的泪。
走下火车,他的第一句话是:”以后可以长相厮守了。”
长相厮守,谈何容易。
远隔的时候,他们是分别在银幕前后看电影的人,虽然是同样的剧情,同样的进程,但是当他们在一起交流心得时,才发现,他们看到的每一幅画面都不相同。
相处的时间越长,他们越是发现彼此的距离。他竭力地要做一个完美的情人,来弥补他们的距离,但是,世上还有什么距离比爱与不爱之间,更遥远的呢?
她明白他的苦痛,他不明白的是,他的苦痛就是她的苦痛。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所谓相忘,也就是雪融成水,了无痕迹吧。
分手的那一天,有着大片大片的阳光,他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好。”
良久她说:”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
相识,是天空有朵雪做的云:相爱,是雪落黄河静无声;而离别之际,也就是下一个春天的开始。
在浩渺的时空中,如果缘分注定要流转如四季,她不悔成为一段雪哭的声音,为这世上所有终究要弃他人而去的一切。
爱,是心中最耀眼的光芒
那时,他还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煤矿工人,经常要下到数百米深处采掘光明。煤矿的工作脏、苦、累,还有一定的危险。
而那时的她,没有固定的工作,每天主要是照料一家老小的生活,偶尔在矿上的一个服务公司做一些零工。其实身体瘦弱的她,每天要操劳的事情有很多,但她却感觉很幸福,因为她说自己嫁了一个知冷知热的男人。
他经常会给她讲一些矿() 井下面他和同事们的一些让人轻松的事情,比如谁谁一顿饭消灭几个大面包,谁谁系了老婆的红兜兜,谁谁最先发现了特等焦炭等。他从不讲瓦斯浓度过大差点儿引发爆炸、掌子面剧烈摇晃等危险的事情。然而聪颖的她,还是能够感觉到井下环境的恶劣,她只是佯装不知。
她的勤快在矿区里是出了名的,他升井回家,她什么活儿都不让他插手。他要帮她,她便拦住他,你好好歇歇吧,有工夫多晒晒太阳,对身体好。
那个寒冷的冬日,他一进屋,便看到她正在窗前认真得像一个小学生似的画着一轮太阳,硕大的,金灿灿。
他好奇地问她,怎么突然画起太阳来了?
她柔柔地对他说,现在是冬季,天短了,你每天下井前见不到太阳,升井后也见不到太阳,担心你一整天都在黑暗中工作会冷、会恐惧,便画了太阳。你每天下井前,看一看它,心里可能会暖和一些。
哦,是这样啊。他目光停在她和那轮太阳上面,第一次发觉她的浪漫,像一个诗人。
那时,他和她刚刚30,彼此恩恩爱爱,将一份艰辛的日子过得温馨飘溢。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20年过去了,儿子已大学毕业在京城找到了工作,他已成为一名管理数百人的矿长。他们搬进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还买了小车,银行也有了可观的存款。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但是,不幸猝然降临–她去市场买菜时,遭到一个精神病患者的突然袭击,一块石头砸在了她的脑袋上。经过数月的救治,她总算走下了病床,却痴傻得连他也不认识了。
他毅然辞了工作,带着她辗转于国内的好医院,却仍没能出现期待的奇迹。她除了每天傻吃傻喝,便拉着他的手去晒太阳,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天晴天阴。看到她呆傻的样子,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疼痛。
但有一件事,可以让她静静地待在屋子里,那就是画太阳。只要一说画太阳吧,她就会坐下来,像从前那样握着画笔,在纸上一丝不苟地画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太阳。画好了,还问他是否好看,见他点头,听他说好看,她就会很开心地笑,然后把画好的太阳贴到墙上。她边贴边念叨,看一看太阳,就暖和了。
很快,他们所有的屋子里都贴满了她画的太阳。实在贴不下了,他便在晚上悄悄地撤掉一些,腾出地方来,让她把白天画好的贴上去。
有时,她会很乖巧地坐在他的怀里,指着贴满屋子的太阳,快乐地自言自语:真好,有这么多的太阳,你一定不冷了。
是的,不冷了。他轻轻地搂着她瘦削的双肩,宝贝似的。
时光缓缓地流淌。他早已习惯了每天看着她画太阳,帮她贴太阳。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从白发杂生到两鬓如霜。
22年后,她坐在床上,拍着手看他往墙上贴刚画好的太阳,突然头一歪,倒下了,便再也没有醒来。那一刻,满屋的太阳,都暗淡了光芒。
她走后,儿子要接他去北京居住,他摇头:我还想留下来,再陪陪你母亲,我怕她孤单。
他把那些标了日期的太阳画一一打开,按着时间的顺序,从卧室一直满满地铺展到客厅。逐一轻轻地抚摸过去,宛若抚摸着尚未走远的一个个鲜活的日子。他的心海,涌过缕缕的温暖,自然、和煦。
他将她的第一幅画和最后一幅画放在一起,久久地凝望着,他看到了他们半个多世纪的相濡以沫,正如那满屋的太阳,简单而丰富,平凡而精彩。
很少有人知道那满屋的太阳,就像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爱情。但是,他们仍可以骄傲地告诉世人–尽管在人群中他们多么普通,在生活中他们多么平凡,但在爱情上,他们永远富有着。
(作者:叶倾城)
常常地,她想起那一个早春,与他一起走过雪野初融。
她说:”你听。”
他听到的只是滴滴答答的滴水声。
惟有她知道,那是雪哭的声音。
她和他同窗4年,都年轻,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大学校园,是他的海阔天空,他一向是女生中的自马王子,她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个平凡女子。而他,从来不知道,他是如何以一棵树的姿态,深植在她心里。
毕业分配时。她留在本市,他却去了遥远的油田。想念他的日子,她格外感到这座城市的寂寞,慢慢习惯于这样的日子,她以为自己会忘掉他。可是有一次同学聚会,大家正嘻嘻哈哈闹得开心,主人忽然说,有一封他的信。
信里,他说:”走在旷野上,我常常觉得冷。离开熟悉的生活,我才明白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知道,当年的朋友中,还有多少人会记得我?”
那一夜,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她给他写下第一封短短的信。
他的信,回得比她想象的要快,厚厚的十几页,写尽了失意和寂寥。信上他的笔迹,一如往昔,读着他的信,好像读着她从未进入过的他的内心,一种钝钝的疼痛泛过她的心,却触摸不到。
从此,读信和写信,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那滋味,不真正是甜蜜,却也算不上苦,像是黑暗中的枝丫,没有人看得见它确切的姿态。有时,她也怀疑自己到底是所为何来,但却学着,不去想得与失。
许多事有如天气,慢慢地热或者渐渐地冷,一天一天地不被知觉,等到惊悟,已是过了一季。
初冬的一日,天阴阴沉沉,冷极彻骨。晚上,有人敲她的门,是他。
看见他,仿佛久在黑暗中,忽然见光,眼前一痛,禁不住地想掉泪,又强自抑制。胸中百感交集,交集成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许久,她方能淡淡地问:”吃过饭了吗?”
他滔滔不绝地谈着诸般久抑的话,这一刻的他,好像又回到大学时代,年少轻狂。而她,一言不发,只是深深地看着他,要把他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表情,像描图一般,细细地,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印实。
夜深时,她听见远方有极轻微的鸡啼,偶一抬头,发现窗外,在落雪。在窗前,他们一起看雪,雪片纷飞如花瓣,隐隐有香气。他忽然问:”你怎么样?还好吧?有男朋友了吗?”
她笑一笑。
他一共攒了7天的假期,除去路上时间,他只能待3天,她请了假陪他逛街。雪下个不停,大城市却依旧繁华无眼,人潮熙熙攘攘,他起初兴致勃勃,但慢慢情绪低落,最后索性住了脚:”我都成乡巴佬了。”他笑容中有淡淡的寥落。他想到了什么?是不是觉得,在这几百万人的大城市里,少他一个人并没有任何关系?她禁不住伸出手去,他紧紧握住她的手。雪下大了,他们跌跌滚滚不知摔了多少跤,可是即使摔倒了,他也没有放开过她的手。
这3天,他们谁也不提归期,然而时间从不等待任何人,那一天还是到了。
铺天盖地的雪,站台上有如戈壁,一望无际,他们都覆了一身的雪。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久久,竟也有一丝热气。
他说:”你先回去吧。”她摇摇头。
火车终于来了。隔一道车窗,好像隔了整个天涯,他的身影,像一粒沙,迷痛了她的眼睛。
火车启动的一刹那,他伸出头来,大声地喊:”我爱你,我爱你……”渐远渐轻,渐渐听不见了。她用双手蒙住脸,因为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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