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的日子 王瘸子的回家路
对王瘸子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他的死，回想起来，好像是一起灵异事件。
他在村里干活摔到脑袋，死翘翘了。下葬时，大家正往坑里填土 ，突然棺材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动静，仿佛某种东西在用指甲挠，还伴随着虚弱地呼救声。
众人壮着胆子将棺材翘开，王瘸子咳嗽着爬了出来，拍打着身上的石灰说：“你们干嘛要埋我?我死了老娘怎么办?她可是我的命根子。”说完就往家里跑，王大娘看到儿子死而复活，喜极而泣。
那一年，我12岁。在我的童年里，有着太多关于王瘸子的记忆。
从小我的梦想就是当兵，所以，在冬日的午后，我总是喜欢环绕在王瘸子的膝前，缠着他给我讲军营的故事。
他的腿伤就是在部队打仗时落下的，据说当时炮弹满天飞，子弹擦着身子过，饿得慌的他为了捡回掉在地上的一个红薯，挨了一枪。
他说那是他一天的口粮。
我的青春期来得比较早，因为在那时候，我就渐渐地不满足于听打仗的事了，我对他的爱情故事更感兴趣。
王瘸子退伍前有个女朋友，叫阿花，北京人，部队文工团的。两人经常在一起演奏军营歌曲，因为王瘸子的二胡拉得特别好，拉了两个月后，就直接把人家拉床上去了。
我问他感觉怎么样，他小气巴拉地说等长大了再讲给我听。
当然，他们的爱情无疾而终，费了好大的劲都没有苟且成功。
据说阿花在北京哭死哭活，吵着非他不嫁。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阿花的父亲特地找了件军大衣乔装打扮来村里侦察过，回去后只对女儿说了一句话，那小子家里真敞亮啊，值钱的家伙就剩房顶那几片瓦了，你嫁他，我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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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也是，腿瘸还情有可原，但穷实在是忍无可忍啊。
就这样，阿花嫁了别人，他成了一个光棍瘸子。
其实，他本来是有机会娶老婆的，隔壁村有个哑巴寡妇，说是看中他的勤快，抛来了橄榄枝。他痛快地答应了，好歹是个母的，而且还能喘气的。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王大娘突然中风瘫痪，彻底将人家吓跑，这下好了，连个活着的母的都没了。
从此，王瘸子就认命了。悉心照顾老娘，做饭穿衣，擦洗身子。并且还养了一条狗，取名叫大黄。
慢慢地，大伙好像都不再叫他王瘸子了，见面都带着几分敬重。
一个孝顺的人，总是受人尊敬的。
突然有一天，王瘸子在家门口号啕大哭，叫天喊地，声音震憾了整个山谷。我听到后兴奋地一路小跑飞奔了过去。
“死啦，她死啦。”他看到我后痛苦万分，泪流满面。
我一下子慌了，连忙扯着嗓子朝村里大喊，快来人啊，王大娘死啦。
王瘸子站起来猛地朝我甩了个耳瓜子：“小兔崽子，你竟敢咒我娘死?”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看到了地上大黄的尸体，一下子愣住了。
原来是大黄死了。
可立马又觉得非常委屈，死条狗你搞那么大动静，神经病啊。
王瘸子蹲在地上，将脑袋埋进了裤裆，还在小声抽泣。
“它是我的命根子。你知道吗?将来我死了以后，大黄是要给我送终的。”他的声音中透着无尽的哀鸣。
“送终……怎么送?”我反应不过来。
“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就会提前挖好一个坑，断气后大黄就直接把我叼到坑里去，这样我就不用当孤魂野鬼了。”
他简直爆了。
原来，他失去的不只是一条狗，而是一种孤身活在世上，没人做伴的安全感。
对，可怜的安全感。
其实，作为一条母狗来说，大黄是幸福的。因为王瘸子重情重义，坚贞不二，它甚至从来不需要在半夜惊醒，质问王瘸子是不是背着它在外面有狗。如今它死了，王瘸子还为它伤心流泪，要死要活。
这简直是中国好主人啊。
大黄得以厚葬。后来，在王瘸子五条香烟的高额悬赏下，投毒的凶手仍然没有找到。
失去大黄后的王瘸子，变得沉默寡言了。直到有一天，村里来了一男一女。
当时他正穿着那身破旧的迷彩服，趴在一头大母牛屁股后面，埋着头“吭哧吭哧”地犁田，大汗淋漓，满身泥渍。当看到花婶走过来的那一刻，他“啊”地一声，摔倒在了泥浆里。
后来花婶却对大伙说，这是记忆中他最帅的样子，仿佛像是一名军训时的特种兵，高大威猛。
看来，爱情有时真的会让人瞎了眼。
花婶是父亲陪着来的，说是圆个心愿，来看看昔日的恋人过得好不好，吃完晚饭就走了。
王瘸子目送着他们离去，在村头的那颗老槐树下，坐了整整一宿。
日子还得接着往下过，白天照顾老娘，干农活，晚上独自拉二胡。只不过，王瘸子拉出来的声音是越来越凄凉了。
那天的阳光很大，照耀着宁静的村庄。我和王瘸子正在山上砍柴，突然间回头看到一女的背着行李，迈着欢快的小碎步向我们走来，越来越近。
是花婶，一个人。
王瘸子“哗”地一把将刀子削进了树干里，头也不回地往下跑，我说刀不要了?他猛地停住，扔下一句话：“春天来了。”
我看着满目枯黄的野草，在心里骂道：“王瘸子休想骗我，咱可是上过学的人。”
当晚，花婶给大伙演唱了一首《走进新时代》，歌声绕梁三日，轰动了整个村子，王瘸子的笑脸，激动得比手中的那把二胡还荡漾。
他的新时代终于来临了。
花婶这些年其实过得并不好，虽然嫁入豪门，整天可以骑着凤凰牌的自行车出门，但老公好吃懒做惯了，而且还好赌，没多久就把家产输了个精光。花婶怀有三个月身孕的时候，被喝醉了酒的老公一脚踹在肚子上，直接流产，从此终身不育。
据王瘸子说，花婶来村里探望过后，回北京扑通一声跪在老父亲面前，以死相逼，终于离了婚，拿着行李来找王瘸子。
她说自己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生小孩，王瘸子听过后说得云淡风轻，人回来就好。
从此，村里就多了很多欢乐。他们的歌声和二胡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可我却越来越讨厌王瘸子，因为他再也没空带我出去玩了。
我屁颠屁颠地做了个小网罩，想叫王瘸子带我去抓知了，刚走到他们家门前就听见了动静。
“有点疼，你轻点。”
“来，换个姿势，往这边。”
我顿时感觉脸红心跳，血往上涌。屏住呼吸，鬼鬼祟祟地凑了过去。
看到光天化日之下，王瘸子正舒服地躺在花婶怀里，掏耳朵。
王大娘坐在屋前的轮椅上，目光暖暖地看着他俩，那张老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丝毫掩盖不住满满的幸福。
我气死了。
一天夜里，春雨阵阵，花婶发烧了。王瘸子慌慌张张披了件雨衣，抱起她就往镇上的医院跑，三十里的崎岖山路，丝毫阻止不了他的脚步，检查完才知道就是个普通感冒。村里人都笑话他，像是几辈子没讨过媳妇一样。
王瘸子说，她就是我的命根子。
我不知道九泉之下的大黄，听到这句话后会不会气得汪汪汪地吃醋。
后来，王大娘去世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人死后的遗容，安祥，满足，仿佛睡着了一样。一下子，让我在心里对于死亡，突然没有了恐惧。
上大学后，我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村庄，直到参加工作，都很少回去。但时常会怀念童年的快乐，还有那可爱的王瘸子。
去年老家传来消息，王瘸子死了。听说是得了重病，死的时候一直念叨着：“你回北京去。”双眼紧紧地盯着花婶，紧紧地盯着——死不瞑目。
“我哪也不去，就守着你。”花婶言时哽噎，泪如雨下。她用手合上他的眼睛，苦苦的泪水，流在了王瘸子的脸上。
这一次，王瘸子没有复活。演练过一次死亡之后，他终于去了。
听说葬礼置办得非常热闹，村里还特地请了当地有名的戏班，吹唱了三天三夜。花婶穿着孝服，独坐一旁，像朵孤寂圣洁的雪莲，久久地只说了一句话：你们拉的二胡不好听。
花婶的娘家来人了，要接她回北京安度晚年。她没去，说这里才是她的家。
村里也会有人问起，你从北京背井离乡来到这，老了却孤身一人，值不值呀?
她淡淡地笑，一脸满足：这是我这一辈子，过得最开心的十年。
还听说，从那以后，王瘸子的坟头就经常会响起孤寂的歌声，婉转悠扬，在山中久久回荡，让村里人为之动容。
如今，见多了悲欢离合的我，当有女性朋友问起：到底该找个什么样的男人托付终身?我就会给她讲起王瘸子和花婶的故事，末了只说一句，找个愿意把你当成命根子的男人。
在我回家前的一个冬日，花婶不幸摔死在山上，被人发现时，怀里紧紧抱着王瘸子的那把二胡。有人说她是不小心摔倒，有人说她是为了下去团聚，自杀而亡。
这一切，都已不重要。
墓碑上写上了她和王瘸子的名字，村里人将他们合葬在了一起。
我终于回了一趟老家。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映山红如同绿海中的篝火，开满了整个后山。
我看着通往王瘸子坟前那条野鸡路，想着花婶就是从这摔了下去，不禁潸然泪下。那正是花婶走来的那个冬日，王瘸子踏着满地的枯草，迎着她飞奔而去的地方。
他们的坟就在路的尽头，不大的两个土丘中间连在一起，在山坡上很不起眼。他们没有后代，也没有人来扫墓。坟上杂草丛生，嫩绿的青草将两个坟长在了一起，若不是有人指点，根本找不到。
山里很静，耳边传来似有似无风吹过的声音。我坐在坟前，看着木制的简易墓碑上模糊不清的字迹，默默地给王瘸子点燃一根香烟。透过淡淡的烟雾，仿若看到当年那个满脸黑红的汉子，对着一个青春期的少年眉飞色舞地讲述他的爱情——他与她，在军营里，有歌声、有欢笑、有甜蜜……
其实更多的是不能言语的漫长的煎熬。
原来，他们早已将彼此当作了自己的命根子。
从细水长流到天荒地老……
作者简介：
老男孩
作家，编剧，天涯社区天地版主。代表作《深圳，没有勇气再说爱》，电影《深·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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