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儿
秀儿
（一）
2017年冬
寒冬的冷夜，窗外，是风声，雨声。室内，灯光融融，杨思君带着子孙跪在秀儿的床前，眼泪汪汪地握着秀儿瘦弱的手。
秀儿犹如油尽灯枯，几次张口欲言，破碎的声音在风中嘶哑地呜咽，如同遗失的凤铃在诉说不堪回首的往事。秀儿紧紧握着那支发亮的钢笔，这只钢笔，秀儿揣在怀里整整71年了。71年，多少个日日夜夜，特别是寒冬腊月，夜，是多么的漫长，秀儿守在灰暗的灯光下，一次又一次抚摸着他留下的钢笔，只有这只钢笔给予了她仅存的温暖！秀儿的春天太短暂了，漫漫长的人生犹如寒风凛凛的冬天！
杨思君伏在秀儿的身上哭泣着母亲大人，您为了儿子吃了太多的苦！您放心！我会把您安葬在父亲身旁，让您和父亲相依为伴，不会再让您孤独无依……秀儿轻轻抓紧思君的手，秀儿心里的苦随着眼角的泪水轻轻地滑落！
秀儿走了，秀儿闭上了那双望眼欲穿的眼，结束了90年的孤苦生活！71年了，天地华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潮涨潮落，秀儿看尽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经受了时代的风风雨雨，尝尽了生活的甜酸苦辣，可是，秀儿还是71年前的秀儿！
杨思君在父亲的墓前跪了下来，工人在墓旁挖了一处空地。思君哭喊：父亲啊！您让我们娘俩受了多少苦。您在世时，我没有看过您一眼；您不在了，我也只能给您安个空冢，您在哪啊？您怎么这么狠心啊？……一个70岁的大男人跪在地上稀里哗啦痛哭流涕，工人倍感莫名其妙，但是也有些动容，眼泪也莫名其妙的流了下来！
第二天，秀儿终于完成了毕生的愿望，和夫君紧紧相依，永不分离了！
（二）
1946年春
秀儿好福气！找到这么好的夫君！姐妹和邻里们称赞道！明天就是秀儿出阁的大喜日子，堂下的人们忙里忙外，屋里屋外，好生热闹，秀儿的娘，脸上溢满了喜悦！
乡里乡亲们围着杨家送来的聘礼，惊叹不已，银树一对，金手镯一双，丝绸……秀儿好福气啊！
秀儿的婶子高高地坐在椅子上，一边磕瓜子，一边拍着胸脯说：不是我夸口，姑爷可是一表人才，还饱读诗书，家里的环境，不用我说，大地主，自己拥有20艘船，我的两个兄弟都在他家当长工，方圆百里，可是找不到第二家！婶子高高竖起大拇指。
秀儿母亲笑哈哈给婶子送上大红包，这桩婚事劳累婶子了！
婶子接过大红包，说：嫂子！你放心！姑爷可是前途无量，前几年考上广州的黄埔军校，乡里乡亲都说，他日后准是军官头衔！那时，我们的秀儿就是……
秀儿的娘听了心花怒放，喜上眉梢！秀儿的爹对这桩婚事甚是满意，虽然这些年，兵荒马乱，家里的环境大不如前，但是，他倾其所有，也要把婚礼办得风风光光的，哪怕家里已经是捉襟见肘了。他还指望新姑爷飞黄腾达，日后能照顾他们呢！
傍晚时分，一个衣衫褴褛的瞎子路过，他听到院子里的热闹，便摸索进来讨口水喝！秀儿的娘一脸嫌弃，嘴里嘀咕着：多丧气！婶子走了上来，悄悄地说：嫂子，我听老一辈人说，办喜事来乞丐，大吉大利！
秀儿的娘紧皱的眉头舒张开来，便进屋端出一大碗饭菜，瞎子吃饱喝足之后，说：我略懂易学，有哪位需要指点迷津的，我可以指点一番。大家半信半疑，几位乡里报上生辰八字之后，瞎子都能把前生后世的事一一说了出来，大家都竖起大拇指！
最后，秀儿的婶子报上秀儿的生辰八字，她凑到秀儿的娘的耳边，轻轻地说：官太太的命！秀儿的娘微微一笑！
瞎子掐指一算，眉头一皱，他站了起来，说：感谢主家的款待！他拿起棍子摸索出去了，说道：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尽尚征苗。
大家肃静了下来，秀儿的娘大骂：瞎子，瞎话！呸！呸！
（三）
同月
19岁的秀儿守在窗前，黯然泪下！
秀儿的婆婆看见了，她安慰道：秀儿，别伤心，男儿志在四方，他实现梦想后就会回来的。想当年，我坚决不同意他报考黄埔军校，没想到他竟然半夜出逃，那时候，日本鬼子残害了多少性命，我以为他……
秀儿静静地听着，她对他的事太感兴趣了！
婆婆继续说道：我以为他没了，没想到几年之后，他竟然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我和他爹赶紧给他张罗婚事，以为他成家了，心就稳定下来。没想到他说‘报效恩师’又走了！婆婆一脸无奈，她抓起秀儿的手说：真的难为你了，新婚燕尔，他不在你身边，让你受委屈了，等他回来，我便好好训他！
秀儿送走了婆婆，手里紧紧握着他留下的钢笔，钢笔上还存有他的温度呢！他确实是一个好男儿，温文尔雅，又不失英雄气概，相处的半个月里，他是真真切切地对秀儿好！临别前的拥抱，秀儿至今还能感受到他的温暖，秀儿的心都融化了！
可是，他临别前的一番话，秀儿却是很不中听，他深情款款地说：秀儿，你是一个好女人，如果我能平安归来，我定能与你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如果我有不测，你就改嫁吧！我已经和家人交代清楚了，终究是我负了你！
秀儿仰望天空，她相信，他终有一天，会回来的！
一个月后，秀儿发现自己有喜了！全家甚是欢喜！秀儿的公公在门口点燃一天长长的鞭炮，婆婆则烧香禀告列祖列宗杨家有后了！
秀儿的四位小姑子好生伺候着，饭桌上，年幼的小叔子把属于他的鸡腿夹给嫂子。婆婆眉开眼笑地说：秀儿，虽然我们家的经济大不如从前了，但是，你喜欢吃什么，尽管说出来，我一定给你弄上！你好好保养身体，给我们添上一个大孙子，我们就高兴了！
十个月的孕育，瓜熟蒂落，秀儿没有辜负大家的期盼，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孩子满月那天，秀儿的公公婆婆，大摆酒席，款待亲朋好友。
秀儿抱着孩子上前说：公公，我给孩子取个小名，‘思君’大家说好不好？
公公婆婆点点头！公公说道：等他回来，狠狠地骂他一顿！
（四）
1950年夏
1950年夏,新中国中央人民政府颁布《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规定了土地改革的方针是：废除封建剥削的土地所有制,实行农民的土地所有制。土地改革彻底废除了两千多年来的封建剥削制度，消灭了地主阶级；农民成为土地的主人，在政治、经济上翻了身。
举国同庆，万民欢呼！秀儿的公公却躲在房间里哭泣。家里的土地全部被没收了，他前两年还把一部分船卖了，置了几处土地，如今，全没了，以后，一家子靠什么生活啊？
秀儿无论走到哪，都被村里的媳妇指指点点，骂道地主婆。
生活越来越拮据了，但是，婆婆每晚都给思君煮上一碗米饭，而大人喝着稀粥！
建国初期，全国人民的生活非常贫困，人民食不果腹，只能挖野菜，吃树皮！
秀儿的爹也上门讨过几回米，爹瘦了一圈，秀儿都快认不出他了！
生活的困苦，秀儿还能忍受，唯有内心深处的孤独，却无法与旁人诉说！秀儿的心里苦啊！思君的爹已经走了4年了，4年来，音信全无！你去哪了？你可知道我给你生了一个儿子？
秀儿的公公托人四处打听儿子的下落，可是每得到一个消息，他都心惊胆战，侄子说：他战死沙场！小舅子说：他和大姑爷跟着蒋介石跑到台湾了。
原来他是国民党，他的恩师是蒋介石！消息在乡里传开了！
乡里的孩子们指着思君的鼻子骂道：国民党的狗种、国民党的余孽！思君每每笑着出去，都哭着回来他们都不要我玩。秀儿把思君搂在怀里，母子俩痛哭了起来。
一天下午，秀儿的爹娘来了，秀儿的爹先开口：亲家，你们有思君爹的消息了吗？我怎么听说战他死了？
秀儿的婆婆听了之后，骂道：谁说我儿死了？我儿好好的！
公公沉思一会过后，说：亲家，对不起！我已经得到了确切消息，他和我大女婿都去了台湾，联系不上了！
秀儿的娘听了之后，大哭：我苦命的秀儿，你今年才刚刚23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啊？
公公说：这些年，秀儿受苦！他走的时候也交代了，如果你们有什么打算，我们不敢阻拦。
不行，思君那么小，离不开亲娘啊！婆婆捉着秀儿的手跪了下来。秀儿赶紧扶起婆婆，说：娘，你放心，我哪都不去！
秀儿的爹娘来了好几回，他们想，既然思君的爹联系不上了，不如趁早改嫁，兴许还能找到一个可以安生的婆家！
秀儿的爹娘又来了，秀儿从房里拿出一把剪刀出来，在大家争论不休的时候，她把头发剪了，大家想阻止的时候，头发散落一地，秀儿狠狠地说：让爹娘费心了，我绝不会改嫁，我要留在这里，等着他回来。你们再逼我，我只有……秀儿落下狠话抱着思君回房间了。
秀儿的娘说：难道瞎子的话是真的？
（五）
1969年冬
在批斗会上，秀儿的公公婆婆，以及秀儿都被他们强制性地按扭住，他们头、颈、背部都被按住，上肢和下肢呈90度。台下的人喊道：大地主，国民党！剥削阶级，这不仅仅是体罚，还是精神摧残。精神摧残的摧毁力更甚于体罚，他们奔溃了！
夜晚，秀儿的公公和婆婆商量着什么，只有我们死了，也许能引起他们的同情心，才能放过秀儿。
第二天，红卫兵来拉秀儿的公公婆婆的时候，发现他们上吊了！
大家就此打住，毕竟是两条活生生的生命因此结束了，他们放了秀儿！
秀儿的小叔受到家庭的牵连，三十多岁讨不到媳妇，后来只能娶一个路过的寡妇，寡妇带着三个女儿嫁了过来。家里的事都是寡妇说了算，秀儿为了避免争吵，只好带着思君住在另一处祖屋里！
（六）
2000年夏
一辆小轿车里在村口停了下来，里面走出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在村里四处打听这里是杨亭安的故乡吗？
一位老妇人急忙忙走到秀儿的祖屋，喊道：秀儿！你出来一下！73岁的秀儿已经是白发苍苍，秀儿问道：他二婶，有什么事啊？看你急得。
你男人是叫杨亭安吗？老妇人问道，秀儿点点头！老妇人拉着秀儿的手往村口赶。
你是？秀儿望着中年男人，有几分是曾相识，好熟悉的面孔！中年男人礼貌地问：您认识杨亭安？秀儿点点头！
我是杨亭安的儿子！中年男人自我介绍，秀儿听了之后，头晕脑胀，后退了一步，咬着牙，眼泪掉了下来，嘴里说道：你是杨亭安的儿子？
难道您是秀儿？是大娘？中年男人问道，秀儿不说话，往家里走了！中年男人紧跟了上来。
祖屋里，秀儿的四位小姑子和小叔都聚集在饭桌上，中年男人拉着思君的手说：哥哥，受苦了！我们完全不知道有一个哥哥，包括我的爸爸。我爸爸一直想回来，他1960年就病重过世了，他嘱咐我们，一定要带他回家，他说他的根在大陆，他的秀儿等着他！
他从背包里掏出一部相册，相册里都是杨亭安的照片，他说：我父亲留下遗嘱，一定要找到秀儿，说‘对不起了秀儿！’秀儿听了之后大哭了起来，所有的怨恨都在这一刻化解了。他又拿出一张全家福，说：这是我的全家福，这是我妈妈，我妈妈是我爸爸的秘书，这是我们兄弟姐妹！
大姑妈抓着中年男人的手说：你能否找到你的大姑父？他也去了台湾。我带着三个孩子等了快70年了……大姑妈哭泣着！好的，我回去就帮您找！他安慰这世间又一个苦命的女人！
中年男人逗留了两天就走了，他留下了一个存折，里面有二十万，密码是秀儿的生日，这是杨亭安临死前特意交代的。
第二年的清明，秀儿让思君给杨亭安修了一座坟墓，墓里只有杨亭安当年留下的衣服，多少年过去，她都珍藏着他的衣服！
秀儿对着思君说：我百年之后，把我也葬这里，我要永远和你爹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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