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故事:追忆逝水年华
作者 白灵,原名陈洁恬,广东作协会员。
【追忆逝水年华】
那是我从家中老像册能找到的姑母唯一一张相片——清瘦的容颜仍不失原本的姣好,灿烂绽开的笑容如三月的春光,四个儿子聚拢在母亲的身边,最大的十来岁,最小的还偎依在她的怀中……多么温馨的母子相偎图!
姑母下世太早,才三十七岁。她辞世的时刻,正是我父母亲结婚前的几天。按照习俗,父亲不曾去送行,同胞姐姐死别而不能一哭,父亲抱憾终生。姑母走的时候,四个孩子一个都没有成人,她是怀着怎样的爱恋走的,是抱着怎样的不甘走的,实在不敢想象。
岁月如流水一般,往事已如烟,如雾,如尘。祖宅的墙壁已黑朽,雕花木门也褪色残损,只有在祭奠先人的日子,我们才会来到这里。缭绕着飘散的烟气中,往昔的故事也梦境般重现,言谈之间便会有一个叫“阿妮”的姑娘……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夏日的午后,海滨小城一片沉静。小巷两侧的高墙寂然,人家的朱漆大门都开着,只拴上第二层的镂花小门,门廊上种的一大缸荷花青青的叶子就在风中晃动。“豆腐花来哎!”只有穿街走巷的小贩不怕热,吆喝着他的生意。镂花的小门打开,叫唤声招来三三五五的人影。
我的祖父此时正在厢房他的竹榻上。竹榻搬到正对门的地方,把前后两扇门都打开,空气就畅通无阻了。祖父半卧着,闭着眼睛,脑门上的头发大半已谢,露出圆溜溜的顶。祖父是个精明强干的商人,在他的经营下,本家的商号日见殷实。
葡萄架旁的小厢房窗前,有人正在偷窥着祖父。她梳着两根麻花辫子,一袭细花夏布裙轻俏合体。她悄悄地挪着步子,从祖父跟前走过,走过绿叶摇曳的莲缸,打开镂花小门,然后就是一阵狂奔。
大街上。相连的几家都是我家的铺号:日杂店、成衣店、糖果店,茶栈……看门的狗儿正在店堂前吐舌头,柜边的小伙计托着头打盹,一个顾客都没有。店堂里间,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正坐在桌前拨算盘,他脱去上衣,露出扇面似的胸脯,一绺油黑的头发垂到额前。
姑母径直跨过门槛,“阿辉!”拨算盘的男子立时抬起头来:“阿妮!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回去。让人看见不好!快回去呀!”他轻轻推着姑母的肩膀,把她送出了店堂。姑母噘着嘴,边走边回头去瞅着。
——这个叫阿辉的小伙子是我家店堂的伙计。他人长得精神,又聪明憨实,很得祖父器重。三伯父经营茶叶和木材,生意上也倚重他。这样的小伙子,怨不得姑母会喜欢上。
日子在葡萄架下的闲聊中消磨过,在女儿家梳妆的棱花镜前溜过,姑母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而一段心事还藏在女儿家心房,羞答答不向外人道。
世界并不安宁。杂沓间,祖父曾带着女眷到乡下去避军队,静夜里的枪声惊心动魄;归来宅前还有兵马践踏的残痕。街路萧条,通货贬值,人心惶惶,世道是要大变化了。
店堂的生意再比不得从前,三伯父决定远走香港。同行的还有阿辉。
等到姑母知晓,他们已启程三日。是阿辉决意要瞒住姑母?也许祈望在他乡出人头地,来日衣锦荣归,再见心爱的姑娘?也许陷在一段无望的感情里万般无奈,远走也不失为一次分手的契机?然而姑母不能。
七天以后,姑母差遣的人追上了他们。那人日夜兼程,风雨无阻,因为他承担着一个女子的托付,他要带给阿辉一句话:“让他回来!”这是一个女子人生的掷地金石声。
那是个宁静的夜晚。姑母和阿辉双双跪在祖父面前——
“他家在乡下,你知道吗?”
“我知道。”
“他四壁萧然,你知道吗?”
“我知道。”
“他是我们店里的伙计,你知道吗?”
“我知道。”
“跟了他你要受一辈子的苦,你知道吗?!”
“我知道……”
四下里是死一般的静。突然,“啪!”地一声,祖父一掌猛击在阿辉的肩膀上:“你这小子,我的女儿,交给了你啊!”
皓皓的月色正透进窗棂来……
五十年代。姑母已为人母,回家来归宁,总也携儿挈女。彼时商号公私合营,家道已中落。饭桌上,瞅着孙儿们狼吞虎咽,祖父默然。饭毕祖母收拾碗筷,姑母也帮手。
“阿妮!不要……”祖母到嘴边的话噎住了。
姑母正捡着残羹吃。听见母亲的说话,她极力掩饰着:“你瞧孩子都吃不干净,怪可惜的……”
祖父默默瞅着女儿。半晌,去身边掏出钱来给祖母:“给阿妮做碗馄饨来。”
……
姑母终于病倒了。柔弱的躯体终于承载不了生活的重担。三十几岁的女人,本该如成熟的杏子般丰腴妖娆的时候,姑母却倒下了。她没有再站起来,缠上她的是无药可治的病症。
那是个阴霾的早晨。窗台上一盆五瓣梅展开着五张粉红色的花瓣,只栽在一个粗瓦盆里,供养它的只是一把沙土,可它开得多精神啊!姑母出神地看着,五瓣梅后面是灰黑的墙壁,墙壁外面就是天空,有云,有鸟儿在飞,天底下有红男绿女,有街路巷陌,有热热闹闹的世界……
“阿妮,阿妮……”
是谁在唤我?姑母缓缓回过神来。姑丈俯下身子,轻轻地理她额前的发丝:“你看,爸来看你了。”
“爸……”
祖父悲不能禁:“孩子!孩子……”
死寂的屋子,连梁柱上的蛛网也一动不动。鬓发已衰的老人,还有一脸邋遢的汉子……窗户外,孩子在玩闹:“赔我的蟋蟀!赔我的蟋蟀!谁让你弄断了它的腿!”毕竟太小了,不懂得生离死别。
“孩子,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阿辉!阿辉!”她紧紧拽住姑丈的手:“你要再娶!答应我,找个好女人帮你照顾孩子……”
然后,她转向祖父,突然那样的娇弱:“爸,爸,我要吃梨子……”祖父老泪纵横:“孩子,你等一等,爸这就买来了……”
祖父亲手削好的梨子,切一片亲手送到嘴边。姑母唇方启开,眼睛已瞌然闭上。
……
我没见过姑母,却识得姑丈。小时候常常见他来家中。他续娶了一房女人,和我家却依然的亲。见了家中的孩子,总也不忘去兜里掏一角钱两角钱,你不要了便硬往你袋里塞:“给!买本子,写字。”祖父母他总也不忘孝敬,姑母未尽的心便交与他了。
然而终不如姑母所愿,续娶的女人弃他而去。他后来又中了风,瘸着一条腿却和我家跑得更勤。语言中枢不听指挥了,想说的话说也说不出来,除了“气死”两字,便只有“阿妮”两字说得清楚。逢上祖父母的忌日,到家里来祭,瞅着祖父母的画像,木然站上半天,口中只喃喃地念叨:“阿妮,阿妮……”叫得正拜着的伯母婶母偷偷抹泪。这一个憨实的男人,终不忘姑母当年下嫁的恩情,更不负姑母一世的痴情。
而今,姑丈也已谢世。岁月荏苒,世事风烟。只有今晚,夜空浩荡,皓月苍茫,无端触动我的伤怀,想起了那一个和我血脉相亲的女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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