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忠厚的人才可以持久
导语:“一个人做人要忠厚。忠厚的人总归是可以持久的。”
前几天,为“Queen主义”微信公众平台的达人咨询室主持了一期 回复。在回复的十几个问题当中,大多数都是关于感情问题的具体应对措施,有一个问题却是例外,她问:“应该找什么样的老公,或者说有什么样的特质比较适合结婚?”
这个问题太空泛了,反而不好答。
现代婚姻观认为结婚应该是建筑在相爱的基础上,“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据传恩格斯曾经这样支持过一夫一妻制,张爱玲更是尖锐地戳穿了那种为解决饭票问题而结婚的女人的本质,不过是一种“长期卖淫”。但提问者之所以不提爱情,只提男人的特质,是因为在这个什么都充满了变化的年代,爱情易得,也易失。唯有爱情已经无法确保婚姻更牢固些,人们只能转而去抓性格、人品,这倒是比爱情能容易辨识和争取的东西。
爱或者在婚姻中升华,或者在婚姻中湮灭;男女或者因爱而结合,或者因不爱而凑合。林林种种,千奇百怪的生活形态,法国作家加缪说过:“一方面,人们固执地混淆婚姻和爱情,另一方面,又混淆幸福和爱情。但它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共同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候婚姻是幸福的,尽管没有爱情比拥有爱情更为经常。”
我想了很久,这样回答:“如果将所有的标准都压缩在一起,只取一条,那么,要找一个好人,真正的好人。因为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之后,动用的就是彼此人格中最真实的部分,和一个好人结婚,顺利的时候他会对你好,坎坷的时候他不会丢掉你,即使到了分手的时候,他也不会亏待你。”
就像平如和美棠。
饶平如当过兵,打过仗,25岁从黄埔军校毕业,在战场上见过战友在身边死去,也见过日本人的尸体搂着国军的尸体一起落在悬崖下。但他的心始终是软的、善的。“一个人要有力量控制自己,你可以不危害于人,你可以有这个力量,这不是他的心脆弱,这是他道义的坚强。”
他和毛美棠是父辈们早就安排好的婚约,年少的时候见过两次,但都是“香梦沉酣的天真岁月,相逢也是惘然”,未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成年后上门提亲,才正式以未婚夫妻的身份见面,“恰见一位面容姣好、年约二十的小姐在窗前借点天光揽镜自照,左手则拿了支口红在专心涂抹”――这是平如见到美棠的第一印象,一个心怀憧憬的少女对镜装扮自己,迎接自己未来的丈夫。
在男人成群的部队中呆久了,觉得女孩子都是好看的。他对这门亲事很满意,美棠很受父母的娇惯,性格活泼,不怕生,很快两个人就谈得很投机,她拿着报纸卷成的话筒唱歌给他听,全都是《花好月圆》、《夜来香》、《莫忘今宵》这样的时髦歌曲。
什么是爱,他们都不知道。只是一对小儿女见了彼此都心生欢喜。他带着她四处闲逛,买各种好吃的好玩的,有时候哪里都不去,就坐在公园的茶座上清谈,也能谈到深夜。他的老实厚道从那个时候就被美棠知晓,“本来说好是大哥罗镜清请客的,我还抢着付了账,大概是两块大洋,美棠总拿这件事笑我不通人情。”
两个人唯一一次吵架还是在婚前,为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平如只记得自己年轻气盛,觉得美棠不讲道理,一气之下,摔了一个暖水瓶。美棠哭了,两个人都不说话冷场了几个小时。后来他去拉她,没想到美棠倒自己回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场争吵就是如此虎头蛇尾的结束了,后来他们再也没吵过,没有。
即使在他被下放到安徽劳动改造,过了二十二年两地分居的夫妻,他们也没有吵过。有时候美棠会在信里和他生气,“我很气你,我很生气,我越写越气”,气到极点,几个月不给他写信,他也不会和她吵架,而是心生怜悯,“她平时对我很好,她说这样的话了,一定是心里受了很大的委屈。”
美棠脾气直,说话常常不留情面,“你什么都不会”,她批评平如做了一辈子书呆子,缺少生活技能。孩子们替爸爸打抱不平,他却笑嘻嘻地拒绝,“她其实一直都在埋怨我,一直在笑我。但这个笑当中,不是讥笑,也不是讽刺,就是好像好玩儿:你看你连这个都搞不清楚。”
什么人才能这样感念对方的体会,懂得站在对方的角度来理解人呢?呵,一个好人,一个真正的好人。
她是很辛苦,在上海一手带大五个肩膀挨着肩膀的孩子,工资不够吃饭,她一个殷实人家的小姐放下姿态去工地背水泥补贴家用,背啊、腰啊、肾啊,都在那个时候累坏了。可他又何曾过得容易了,他为了多节省点工资寄给家里,自己过着极度省吃俭用的生活,曾经用六分钱菜票过了三天,“早上买2分钱的咸菜,但不吃,以盐代之,中午吃半碟咸菜,晚上吃半碟咸菜”,因为营养不良,下半身浮肿的好像一个氢气球,皮肤与肌肉都分离了起来。
她的好,他全都记得。他自己的好,全都是应当做的,一笔带过。
从1948年结婚,到1958年下放,这10年的日子是他们最幸福的日子。虽然也清苦,美棠跟着平如颠沛流离,四处迁徙,但都年轻,不觉得苦,反觉得有种诗意。“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域,什么人生,有些诗意的人,他看什么都是有诗意的。”平如自己这样总结那段岁月。
中间全国解放,平如本来有机会去台湾,转念又想,“岳父把他女儿嫁给我,是希望总要有个依靠,我要走就是不负责任。”他为了心头的“责任”留了下来,却不料也为自己带来了后来的灭顶之灾。
真正的苦日子从22年的分离开始。他先是没有原因的被安排了劳动教养,后来直接留在安徽的齿轮厂工作,每年只能回来一次,家里的情况全靠通信来了解。生活漫长严酷,每封信里都看不到感情的交流,都是家里孩子怎么样,过节吃的什么,还缺什么,两个人肩上都承担了太沉重的责任。
谁都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以何种方式结束,但他们谁都没有动摇过。平如被劳教后,组织上让美棠与他划清界限,遭到美棠断然拒绝:”你又不是汉奸卖国贼,不是贪污腐化,不是偷窃扒拿,你什么都不是,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婚?!”
有那么多家庭在那个动乱的年代散掉了,大难当头,都想自保,只有这个家庭在风雨飘摇中始终向前。“白石为凭,明月为证,我心早相许,今后天涯,愿长相依,爱心永不移。”――这是美棠最爱唱的《魂断蓝桥》里的歌曲,美棠常常唱的,开始是给他唱,后来是给他们的孩子唱,都唱到了他的心里,他全都记住了。“这个歌词说得很好,天涯,这个爱心是永远不能够移的。”
平如返城后,回到上海科技出版社工作,生活好了,美棠却病了。年轻时候积劳成疾的那些病痛,以无比凶猛的姿态向她袭来,从90年代开始,她的糖尿病和肾病日益加重,行走愈加困难,到了2004年,需要每天在家里进行腹膜透析。平如一直独立完成着这项工作,从不烦躁,“这个是我的希望”,直至美棠生命的最后一刻。
后期的美棠开始思维迷糊,意识糊涂,忽而要这,忽而要那,平如明知道这是她的病态,但还是要尽全力去满足,因为“我总是不能习惯,她嘱我做的事我竟不能依她。”谁劝都不听,连小辈都不能理解他,“不知道他是特别天真还是特别勇敢。”他说都不是的,“做了,我心里没有什么愧疚,不做,倒是一个永远的谴责,那一辈子,就不会好过,拷问自己,人生当中,你可以为她做的事情为什么不去做。”
美棠是大时代中一个普通的女人,却是平如心头最最重要的珍宝。在一起60多年,也没有抹平他心底的爱意,“这个是永远的事情。”
他们当年的婚礼是中西合璧的婚礼,美棠穿着婚纱,平如穿着黄军装完成了典礼,晚上却还要按照中国传统婚礼的规格闹了洞房。他们没有机会在世人和彼此面前许下什么誓言,只是用了一生的时间来实践它。
美棠走后,他捡起画笔,画下了自己90余年的人生,记录了他和美棠从认识到他陪她走到生命最后的全部经历,出了一本叫《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的画书。他在其中一整页上用粗黑的毛笔字写下一句话:“相思始觉海非深”――这是一个让他的孙女看到心里发出轰地一声巨响的诗句,这也是一个让采访他的记者觉得“那么严重”的句子,但他想说的却是:“海并不深,怀念一个人比海还要深。”
美棠已经不在了,平如成了他们那段岁月中唯一的代言人。而他们的孩子犹记得妈妈说起爸爸,那笑意盈盈的双眼在闪闪发亮:“你爸爸憨呢,脑子一根筋,不会转弯。”是啊,憨呢,“开面店生意不佳、上夜校学会计、面食粮食局、投简历给测量队、卖干辣椒搞不清楚秤――美棠嘲笑我根本不像个生意人,我自思也的确如此。”但这个世界就是需要一些一根筋的人,灵活的人太会转弯,早早的就能发现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早早的就什么都替自己安排好了,想别人就少了。
灵活的人拿来过太平日子大概是不会错的,只是有难的时候,遇到人生大风大浪的时候,还是憨人更靠得住,过得久。
总结自己一生的悲喜,平如觉得自己想要让后代最最记住的是,“一个人做人要忠厚。忠厚的人总归是可以持久的。”美棠最大的幸福就是嫁给了一个忠厚的人,他们都是憨人,所以才有了这样一段持久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