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之爱|忆翻译家杨宪益:聊天只需带瓶酒
杨宪益是我国首屈一指的翻译家,被誉为“翻译了整个中国”。他不仅中译作品颇丰,而且在向西方介绍中国文学方面居功甚伟。杨宪益与夫人戴乃迭共同献身翻译事业半个世纪,从《红楼梦》《离骚》《儒林外史》《魏晋南北朝小说选》到鲁迅、巴金、沈从文,让西方人读懂了红楼旧梦、魏晋风骨,读懂了中国文化。另一方面,杨宪益完整的中译作品共有九部,均为世界名著,且在成书年代、语言、体裁等方面跨度极大。这些作品充分展现了他包揽古今、学贯中西的素养和笔力,更打开了中国读者阅读西方经典的窗口。今年适逢杨宪益逝世十周年,世纪文景首次集结他的完整中译作品,出版《杨宪益中译作品集》,世人得以全面地领略近代翻译大师的风采。
《杨宪益中译作品集》(全五卷)收录了杨宪益翻译的《奥德修纪》《鸟》《凶宅》《牧歌》《地心游记》《罗兰之歌》《凯撒和克莉奥佩特拉》《卖花女》《近代英国诗钞》等九种作品,上至西方文明发源的古希腊时代的史诗、戏剧,下至近现代欧洲工业文明崛起之后的新式文学体裁——科幻小说及现代诗歌,可谓时跨古今、无所不包。其中,《凶宅》《凯撒和克莉奥佩特拉》《卖花女》等均为杨宪益独家的珍贵译本,而《奥德修纪》《地心游记》《近代英国诗钞》等经典作品已然断版多年。
这部作品集将篇目依年代体裁整合为五卷。《奥德修纪》采用突破性散文体翻译,是西方文明源头——荷马史诗独一无二的译本;《鸟·凶宅·牧歌》涵盖了“喜剧之父”阿里斯托芬唯一神话类作品,影响了莎士比亚的普劳图斯之代表性喜剧,及但丁、雨果追怀的古罗马桂冠诗人维吉尔的扬名之作;《罗兰之歌·近代英国诗钞》是中世纪英雄史诗与现代诗歌的隔空相遇;《凯撒和克莉奥佩特拉·卖花女》囊括了爱尔兰剧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萧伯纳的两篇经典作品,既有对历史的回望,也有对现实的批判;《地心游记》则是科幻小说之父儒勒·凡尔纳代表作品之一。
回首往昔,杨宪益的译本成稿虽早,却久经淘洗,自问世以来便哺育了一代代读者。杨宪益的早年教育便可谓国学、西学共冶一炉,在牛津大学时更受到古希腊罗马文学和英法文学的专业训练,有着丰富的中外互译经验。他的翻译以“信”和“达”为首要原则,举重若轻、通达隽雅,可读性强。译作各具魅力,不单是文学名篇,更是历史记录,代表着当时的社会生活和文学风貌。据悉,《奥德修纪》《地心游记》《鸟·凶宅·牧歌》已经上市,《罗兰之歌·近代英国诗钞》与《凯撒和克莉奥佩特拉·卖花女》两卷即将出版。
译著等身的另一面,是杨宪益、戴乃迭伉俪沙龙交际,携掖后辈的佳话。台湾音乐人侯德健曾在《杨宪益二三事》一文中回忆到,“1980年代,‘混迹’于杨宪益家的还有驻北京的外国记者、大使、专家,也有杨宪益的老朋友们——1940年代,一群知识分子曾在重庆搞过一个‘二流堂’,后来随着大时代的变迁而搬到了北京,从重庆‘二流堂’到北京‘二流堂’,杨宪益始终是其中一位并不怎么活跃的成员。‘文革’结束后,老朋友们又开始互相往来了,杨宪益把自己家的聚会戏称为‘新二流堂’。”
彼时的聚会上,既有黄苗子、郁风、丁聪,这些民国时期便结交的好友,还有很多在华的留学生以及两人的中国同事和学生。当年供职于外文局《中国文学》英文版编辑室的编辑胡志挥告诉笔者,作为刊物主编的杨宪益不仅是他的领导,“有的时候更像是师长和父亲。”他回忆说,无论是外国朋友还是中国朋友,只要是到他家去做客,夫妇两人都会拿出威士忌或是白兰地,“所以常到他家去的客人都知道,别的东西都不用带,只要带一瓶酒去,就可以聊天了。”
如今已是耄耋之年的胡志挥同杨宪益夫妇和女儿都私交甚笃,1999年戴乃迭去世后,杨宪益甚至把夫人生前用过的墨镜全部交由胡志挥收藏。
杨宪益将夫人戴乃迭生前用过的墨镜交由胡志挥收藏保管
“1950年代我第1次来北京工作,当时是在俄语学院教书,教俄语(笔者注:1955年北京俄文专修学校改为北京俄语学院。1959年北京俄语学院与北京外国语学院合并成立新的北京外国语学院,设俄语等6个系)。1969年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后,中苏彻底交恶,我就被调到了新华社摄影部工作,就是给一些图片配英文说明,也做一些翻译的工作,英翻中、中翻英都会做。我在新华社呆的时间并不长,因为我是一个教书的,觉得呆在那里有点大材小用,所以就跟领导提出来,还要回去教书,于是被调到了科技大学,在钱学森手下为他的研究生班培训外语。再后来我就到了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又认识了钱锺书先生,他和杨宪益先生是朋友,当年都在英国牛津读过书。
1979年春,钱锺书向杨宪益推荐了我,到杨宪益主编的《中国文学》英文版当编译,开始翻译英文版的《中国文学》杂志,算是杨先生的同事了。我们的关系是多方面的,既有师生关系,也像父子关系,他知道我的英文很好,对我很关心。其实,在社科院的时候我就认识了杨宪益,那个时候要编译介绍外国古典文学的书,就请他来翻译。
杨宪益知道我祖上便是专门从事翻译工作,向外介绍中国文化的,我的太公胡可庄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第一届毕业生,后来在北京燕京大学做教授。我本名叫胡绍渭,渭水在长安旁边,姜太公钓鱼的地方,取这个名字是因为生我的时候,祖父做了个梦,梦到一个渔夫来到家里,告诉他有孙子了。我懂事后,觉得姜太公80岁才成就一番事业,我等不了那么久,就改名为胡志挥,祖父老和我讲做人要“三立”,立德、立言、立功。我说我不要三立,我要“三挥”,想、说、做。”
胡志挥与杨宪益(右)
作为翻译,杨宪益是我们最好的领头人。我后来和他聊天,他告诉我当年留学的时候并没有想要把中国文化介绍到国外去,而是想要把国外文化介绍到中国来。他当时觉得通过学英文学习西方文化的根,那就要研究古希腊、古罗马文化。(上世纪)四十年代他回到国内后,当老师也会讲一些古希腊古罗马的东西, 1943年他和夫人去了国立编译馆,共同翻译《资治通鉴》,这才是他们合作以翻译为职业的正式开始。解放后,编译馆被取消,他们二人又一同参加了新成立的外文出版社,全力以赴搞翻译,做了大量中翻英的工作。除了文学作品,也翻译了一些别的材料,有些并非是出于他们的本意。1962年“三年困难时期”之后,周恩来总理对杨宪益说,他过去翻译的东西还可以重新出版,要让外国人知道我们对外国优秀文化还是尊重的,不是要扫地出门。那如果要搞古希腊、古罗马的文化找谁呢?钱锺书就推荐了杨宪益,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他也当然愿意做这些事,这本来就是他的做学问的本行,那时候他便经常在社科院的图书馆里查资料。
胡志挥家中收藏的“熊猫丛书”
“文革”结束以后,改革开放。我们做翻译就不像过去的时候翻什么都不能由自己决定。按我们个人喜好做些翻译的工作就多了起来。1981年杨宪益在《中国文学》出版社主持出版了一套“熊猫丛书”,这个项目就是对着英国“企鹅丛书”来的,当年陆续推出了一百多本高质量的英文版中国经典著作。1984年张贤亮发表了小说《绿化树》,戴乃迭看到后就很喜欢,想把它翻译成英文,放在“熊猫丛书”中。但前言里张贤亮引用了一句阿·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三部曲中,第二部《一九一八年》里的一句话话,形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如何困难,“要在水里绞三绞,在血里滚三滚,还要再在苛性碱中煮沸三次。”当时她来找我商量这句怎么翻译合适。
张贤亮小说《绿化树》英译本
戴乃迭对杨宪益是顶好的,对他毫无怨言,无论是外国朋友还是中国朋友,只要是到他家去做客,夫妇两人都会拿出威士忌或是白兰地。所以常到他家去的客人都知道,别的东西都不用带,只要带一瓶酒去,就可以聊天了。比如翻译《红高粱》的葛浩文来见先生,就会带一瓶过去,两个人边喝边聊。葛浩文翻译萧红的《呼兰河传》,还是杨先生让我来帮忙做的校订。杨宪益夫妇非常好客,也愿意帮助别人,别人家有什么困难找上门他们一般也不会推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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