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掸去时间灰尘,穿越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
那时农村孩子,大多是在家里出生。村里的接生婆拿起剪刀对着连接母体的脐带咔嚓一声,就是你到世间的第一次了断。
那时农村孩子,没用过纸尿片,没喝过奶粉,没上过幼儿园,十天闻不到肉香,满地打滚,浑身是泥。
那时农村孩子,身上的衣服不是大一号就是小一号,很少合身过。一件衣服击鼓传花似的,老大传老二,老二传老三!
那时农村孩子,生病或受伤时,大人会吐几口口水在手心,对着痛处搓揉几下了事,或者去求神拜佛,弄些纸咒符化水让你或喝或洗。说来也神,在我记忆中,许多小病小伤竟被大人的口水给揉好了,仿佛大人的口水就是包医百病的灵丹妙药。
那时农村孩子, 自制各种各样玩具,譬如,刀枪剑戟、弹弓、陀螺、铁滚圈、风筝、折纸等等。
那时农村孩子,没有学习的压力,没有电视手机动漫电玩,村头巷尾、山野田间就是孩子们的游乐场。
那时农村孩子,几乎都干过偷鸡摸狗的勾当,比如鸡窝里偷蛋,田园里偷果蔬,甚至大人兜里偷钱。在那贫穷饥饿的年代,小孩们偷东偷西多半是为了填饱饿得发昏的肚皮。
一句话,那时农村孩子,天马行空撒野,听天由命成长,好坏全凭个人造化。
尽管时间吞噬了许多细节,尽管我们再也回不到单纯的孩提时光,但是大浪淘沙留下的岁月磨痕,已成为生命中风吹不散的记忆。
我七岁开始放牛,一般是三五个小伙伴结伴而行。放牛时,往往是牛在一旁吃草,我们在一旁撒欢。等到村子上空蛇形而起的炊烟渐渐飘散,我们才或牵着牛或骑在牛背上,晃晃悠悠地吹着不着调的口哨回家。
不同时节,我们都能借放牛之机找到不同的乐趣。春回大地,脚下野花摇曳。捉蜻蜓、捕螳螂、灌蟋蟀、粘蝉儿、打野战,我们乐此不疲。有时看到蝴蝶在身边飞舞,我故意伸直一只胳膊,悬空不动,引诱蝴蝶飞停在手臂上。有时闲着没事干,我们用小树枝抽打牛屁股,逼赶两头公牛靠近,于是两头被激怒的公牛就开始顶撞起来,而我们则一旁观斗取乐,并大吼着为自家的牛加油。入夏以后,我们经常比赛打水漂,谁扔出去的瓦片或石块在水面上跳的次数多,谁就是赢家。打水漂往往是我们池塘里戏水的前奏。入水前,脱得光溜溜的小伙伴们常常齐刷刷地站在岸边往池塘里撒尿,比谁尿得更高更远。之后便狗爬式地飞身跃入水中,池塘上空随即翻腾起一串串童年浪笑,秋去冬来,就是野外焗窑地瓜的好时节。我们事前垒土窑、捡柴草、偷挖地瓜,各司其职,然后生火把整个土窑烧到通红通红,再将地瓜投进窑里,并迅速夯实土窑,最后用干土覆盖其上。不一会儿,扒开土窑,一股熟透了、带着泥草味的清香便飘荡开来。
放牛伴我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孩提时光。但定格在记忆最深处的温馨,是村子上空那袅袅升起的炊烟。仿佛升起的不是炊烟,而是诱人的肉菜香。
不管是牛粪、羊粪,还是臭狗屎,在我小时候的眼里可全是宝贝疙瘩。因为拾粪卖给生产队,可以帮家里挣一些工分,为家里多分一些口粮。
大锅饭接近尾声,我家几乎年年超支,所以一放学回家,大人就一个劲逼我出门拾粪。尽管我不得不一手提着粪箕,一手拿着粪勺村头巷尾里满地找粪,但也经常偷懒,出门后将粪箕粪勺扔角落里,扎堆和其他小孩玩闹去。有时候因贪玩拾粪少,回家怕挨骂,便在粪箕底下铺一层干草,再将已拾到的粪便覆盖其上,并假装很吃力的样子提到大人面前交差。有时实在拾不到粪,干脆跳进人家猪舍牛栏里偷粪。
那时农村不像现在这么多的有机肥料,即使有,也大多用不起,导致臭粪也吃香。若是看见路上省略号似的一溜牛粪,就像路上捡到硬币一样,心里一阵狂喜。有时尾随牛群到野外四处转,耐心等待牛一翘起尾巴,便一拥而上去抢接,甚至我们曾为抢粪大打出手。记得为了抢拾更多的晨粪,我奶奶经常大老早拿竹竿把我从床上横扫起来。以至我有时晚上做梦,都会因梦见黄灿灿的粪坨而笑醒。
说起拾粪的日子,还记得有一次,也许是饿坏了,看到地上一坨干鸡粪,我以为是巧克力,高兴得半死,捡起来瞧也不瞧就往嘴里扔。
学校后面的山脚下,有一片西瓜园。蝉鸣时节,从教室窗口望去,满园硕大的墨绿相间的西瓜使我上课走神,老暗自盘算着如何下手偷瓜。
看护瓜园的老头叫福来伯。福来伯一脸凶相,与他的名字极不相称,一看就知道不是善主。所以私底下我们管他叫死老猴。
一天中午,嘈杂的蝉声把瓜园四周叫得一片寂静。潜伏在草丛里的几双滴溜溜眼睛,闪着贪婪的贼光,紧盯着死老猴的一举一动。终于熬到死老猴坐进瓜棚中那把破竹藤椅把头点得像啄米似时,我努着嘴和几个同伙互相勾兑眼神示意,便以猛虎下山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冲入瓜园,得手后,我们躲进瓜园后面的树林里,大快朵颐胜利果实。吃完西瓜,想起死老猴平时老爱训骂我们这些喜欢在村里跑来蹿去撒野的小毛孩,恨意顿生,于是故意用弹弓把石子狠狠地射向瓜棚。当瓜园里传来哪个妖秀的(闽南骂人方言)!气急败坏的大骂声时,我们已经吹着悠扬的口哨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
多次偷死老猴的瓜,有一次我们差点失手。那天,我们拿一块镜子碎片对着太阳,把阳光反射进瓜棚里,先进行火力侦察。没想到死老猴识破了我们阴谋诡计,将计就计继续装睡。等我们摸进瓜园准备下手时,死老猴突然饿虎扑食般冲出来。幸亏我们个个身经百战,一见大事不妙,赶紧脚底摸油开溜。忍无可忍的死老猴像打了鸡血似的,拼着老命把我们追了几里远,最后无可奈何地听着我们越来越远的嘲弄声,气得直跳脚。
很奇怪,同样的东西,现在我再也吃不出小时候偷来的那种香甜味道。
拉车是我最不堪的一段孩提时光。
农村尚未分田到户时,独轮车和板车是生产队运粮的主要工具。由于家里突遭变故,小小年纪的我就得去拉车。每天运粮,生产队根据载重折算工分。大人为了多挣点工分,每次都拼命地往车上多装粮食。一天运粮四五趟,大人可挣十几个工分,像我们这种拉车的小孩也就挣三四个工分。
崎岖的田埂路上,赤日炎炎。一辆载重的独轮车前,一个瘦弱的身躯,肩上套着粗车绳,紧绷的车绳把稚嫩的肩膀勒成深深的一道凹痕。那时我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上坡时,巨大的重力压弯了我的腰,我咬紧牙关,一手紧拽车绳,一手抓地,牛喘似的使劲往前蹬,汗水顺着手掌和脚掌在地上印下一行歪歪斜斜的湿痕。一趟接一趟的拉车,途中只要稍微有点松懈,马上会遭到后面推车的大人劈头盖脸的斥骂。那时偶尔在路旁树荫底下停歇,也成了我奢侈的享受,哪怕是片刻。
拉车是重体力活,而我三餐吃的却是能照出人影的地瓜稀粥。往往一趟车拉下来,我已饿得肚皮贴后背,当天余下的活全靠咬牙死撑。忘不了,有一次拉车上一个长坡时,我突然腿脚发软,眼冒金星,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之后便不省人事,后来我才知道,自己由于连日的体力严重透支,终于中暑虚脱了。
时至今日,我每每看见烈日下树荫,仍会想起小时候拉车的苦难岁月,心头总会泛起一种难于言状的苦涩。但我感谢那段拉车日子,让我明白了人生最受用的一个道理:没有什么苦是你扛不过去的。
小时候家里来客人,每到饭点,大人就把我撵到屋外去玩,怕我和客人一起上桌时,不懂规矩冲着那些装点盘面的只鱼片肉下狠手。
十岁那年,老城吃春卷的一个什么节日,母亲带我去大姨家做客。我家距老城十几里路,七弯八拐走了一段乡间小路后,就上了一条约两车身宽的沙土路。走在沙土路上,两旁连绵葱郁的木麻黄树筛下一路浓荫,拉大粪的独轮车和板车不时迎面而来,间或解放牌卡车和手扶拖拉机从身边突突而过。看着卡车和拖拉机司机风光的样子,我当时心想,将来一定要学开车出人头地!
到了大姨家,鱼肉饭菜早已摆满一桌,满屋飘香,馋得我直咽口水,眼冒绿光,巴不得大人废话少说赶紧上桌。忘了那天中午我到底吃了多少春卷,只记得一阵秋风扫落叶之后,肚皮胀得青筋毕露,下桌还得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扶着墙壁。回家路上,我仍意犹未尽地自忖着:明年还来。
转眼又是一年老城吃春卷的节日,大姨家让人垂涎三尺的春卷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可不知道什么原因,母亲却不肯再带我去大姨家做客。后来在我死缠硬磨之下,母亲只好同意让我自己去。
一路无话。仗着依稀的记忆,进城挺顺。临行前母亲叮嘱我,大姨家在城区第三个街口边,门口有一棵桑树。我虽然很快就找到第三个街口,但前后左右一遍又一遍地找,却连桑树的影子也没看见。母亲并没有告诉我大姨或姨丈的名字,我既无法找人问路,又身无分文,一下子乱了方寸,进退维谷。我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大街小巷上乱转,心存侥幸地巴望着大姨突然从街头拐角处向我款款而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西斜的太阳渐渐拉长了我身影。我依然找不到大姨的家,最后精疲力尽,蜷缩着身子蹲在街边,两手支在膝盖上抱着头。那一刻,饥渴、无助、害怕、委屈一起涌上心头,强忍的泪水终于不听使唤地掉不停!
回家的路很漫长很漫长。为了壮胆,我一边走,一边沿路踢着一块小石子,直到硬生生地把那块小石子一路从老城外踢到村头。
工作以后,有时到老城吃饭,我常常会特意点一盘春卷。朋友笑话我,虾兵蟹将、大鱼大肉你不点,吃那破玩意儿干什么!朋友哪会知道,看似普普通通的春卷,却深藏着我曾经的一把辛酸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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